贰叁

我爱他支离破碎中的霁月风光,
末路穷途前的荣华浪荡

折梅记

糖糖:

莉莉大大的文啊


Coccccooccco:



独自飘零夜孤寒:







雄性电流表:















道林格雷的画像: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【中】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是南人,前清倒台的时候刚呱呱坠地。此前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姐姐,他是唯一且最幼的儿子,很受过家里疼爱。不过军座大概命中缺运道,没过两年家乡发大水,饿殍千里,佃民都成了流民,一窝蜂地往外逃,彼时总角之龄的军座也牵着三姊的衣角走上了逃难的路。军座的阿爹说,你自己抓紧些,要是失散,我们是没有气力再去寻你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眨眨眼。他第一次走进外面的世界,就明白这是个怪诞的世界,以前在地里睡到肚皮晒得焦黄也不怕,阿姊会来找。但是现在说丢下,就是真的丢下了,就是不要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这个认知让军座感到恐怖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流民都面带菜色,衣衫褴褛,每天都有人倒下去,倒下去的也不会被浪费。军座有日看见一起上路的小豆子倒下了,而当天小豆子家就喝上了肉汤,只有小豆子的阿娘没喝,在哭。军座想去问阿爹为什么,但是张口前又咽回去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直觉那个答案对自己是个威胁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其实大家也不知望何处去的,大抵是要去有饭吃的地方,便一路歪歪扭扭北上,竟也真的捱到了。这大概和军座的阿爹是猎户有关系,即使大家都饿得眼睛发绿的时候,军座家好歹也有菜汤吊命。自然有人虎视眈眈,但是阿爹有猎枪,这成了一家人的保命符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不过军座始终运道不好,撞上地方头头拉壮丁,阿爹被拉走了,军座跳进粪池才逃过搜捕。阿娘愁得没办法,等军座捱到奉天城下的时候,他的三姊也被鸨母拉走了。三姊走的时候竟也不怨,大概人的命太苦了,就生出些贪望,觉得是运道舍给了身边的人。她摸摸军座的头顶,说,阿姊走啦。军座问,你什么辰光回来?三姊说,等你出息了就回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愣愣松开三姊的衣角,想起阿爹说的,竟觉得是自己被丢下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一下就觉得心里苦得受不了,冲上去撕咬抓挠那抹着厚重白粉的鸨母。鸨母身边的打手见惯了,凌空扼住他的脖子,提起来,恶声吓他,再闹,再闹拉你去当小相公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就不再闹。他听得懂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可他的眼睛那么亮,简直像小狼崽子似的,钉在三姊身上。他觉得他肯定会有出息的,他要接阿姊回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那一年军座十二岁了,在奉天城门外失了阿姊,又在门内失了病重的母亲。他没来得及有出息,就给自己脖子上插上草标——卖身葬母。便是卖身葬母也是抢得厉害,隔壁的小兄弟竟还搭上他的妹妹,军座有点恨恨。恨过后又有点惆怅。他在知道惆怅这个词前就感受到了它,明亮的眼睛满是忧虑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我亦飘零久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惆怅的军座在那一日遇上张启山。彼时的张家是北方大户,财雄军壮,与张作霖大帅亦有几分亲缘在。张启山那年十四岁,如明珠,如美玉,贵重无比,随父来奉天拜望张大帅。兵勇在城中驱赶流民叫花,忽而城门大开,军座抬头,看见千金马,五花裘,大氅如云翻涌,长鞭声裂云霄,还没看清面目,便知是玉人般儿郎。张家少爷真真是天之骄子,贵不可言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如坠五光十色,乱花迷人眼,一心只巴望看清张家少爷什么眉目,连赶人的兵勇到了近前都似未留意。他飘零这许多年,何曾看过这般富贵繁华?眼都转不动了。兵勇一鞭子过来——张家儿郎也要过来,军座一霎间转过千百种心思,硬生生捱了那一鞭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立刻便杀猪般叫起来,那么一个小人儿,那么粗壮一个兵勇,声音又这样惨,怎么不显得可怜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停下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直直望着他,用极亮一双眼,亮得人心里发慌,又是这般惆怅的眼神,像是世事不易,他都历过一番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眼若深海,缓缓勒紧缰绳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那年年少春衫薄,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满楼红袖都败在军座的惆怅下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后来有人问成了军座的军座,那日街上七八个卖身葬亲的人,为何佛爷独独收留了军座您?军座没回答,只想起那日,他一抬头,看见万里山河破碎仅剩的一分春色——噫,这便是张家的少爷?生得未免太好了些,世间竟有这般姝丽?不信,怕是梅花成精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痴痴盯着张启山淡色的唇,心想,叫我亲一亲多好,太淡了。想着便舔舔唇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那带着妹妹一起卖身葬母的小兄弟后头说,你都不知道你盯着那小少爷的眼神有多下流,他脸色难看成那样,我真怕他直接送你去见你阿娘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也是那一刹,一鞭子惊醒了军座。是张启山动了。是条好鞭子,牛筋裹蛇皮,听声便疼。军座吓得一抖,摸摸手臂却无碍。原来一鞭子只打在了他身边,尘土激扬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便笑了。盯着张启山的眼睛更亮更野性,张启山面上无表情,但军座心里很有信心的。他想这种被捧着长大的小少爷,要么当街打死自己,要么便起了不服气的性儿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听见张启山低低说,“小狼崽子……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一锤定音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等葬了母,跟着张启山回了本家,军座便淹没在众多的小狼崽子里。他是南人,身板儿小,总受那些北方爷们儿的取笑。但是军座还想着要有出息,要接阿姊回来,所以人家怎么刁难也和气。后来人家都不好意思刁难,却有一日军座急冲冲跑过来,对最要好的兄弟说,你刁难刁难我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兄弟便打他一顿,用了巧,脸上看着青红泛紫,极惨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刚好路过,看见军座惨兮兮地跪在墙角,鼻青脸肿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,说娘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阿姊,少爷虽是好人无奈落花流水,垂怜不到我身上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便停下来,抱住手臂,站在小桥上,桥下有流水桥头有梅花,默默欣赏了很久。直到军座腿都跪麻了也不出声。军座后来委实撑不住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张启山便笑了,难得的愉悦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听见笑声恨恨回头,却见那人丛中笑,怎生这般好看?那年春,除却花开不是真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又迷住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笑足了,才悠悠问,“戏演饱了?狼崽儿,你还做不做我的兵?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想起当日奉天城中街头激他,同今日如何不是一个路数?原来这人早知道。他有点赧色,又忍不住问,“你知晓我扮的,为何还眷顾我?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笑了笑,军座心怦怦跳,真是一分春色涨成十分。却听少爷说,“养了那么多狗,也想养条狼。当试手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声音有点冷酷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这才觉得后怕,想是自己把这少爷想得太简单了。还是春色无边的那张脸,忽然便杀机四溢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不服,嘟囔:“不把人当人看的?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淡淡说,“这个世道,当什么不比当人好。”这话有些不可思议,但他确是没有半分矫情,便他自己,亦不过乱世飘蓬。只是说出去别人不信,别人都把他当立命的根,他也就不说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但也不知怎的,看见这眼睛贼亮的小狼崽子,他便忍不住说了这许多。也许是那日他眼中的惆怅给了自己误觉,好像这些话说给他听,他能懂两分似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自然不懂。但军座会效忠,他挺着胸脯对着神色郁郁的少爷大声说,“那少爷以后就是我的长官。长官说我是狼崽子,我就是长官的狼崽子,要是有人对长官不好,我就咬死他!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少年意气,挥斥方遒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挑眉,没什么表示。说的人不是真心,他又怎会当真?各取所需罢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便跟着张启山。他自己身板儿小,每日都要晨起跑步,也磨着张启山一起。副官简直不信有人敢磨他家少爷,他家少爷也难以置信有人敢来磨自己,但军座那人,从南国一路磨到北国,最不缺耐心,没事儿就跑到张启山书房窗底下哭。哭阿娘,哭阿姊。张启山叹一口气,从此都要早起一个钟头,绕着山跑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又是欢喜又是酸楚。他有什么办法?张启山是他在这乱世立命的根,他还要有出息,要去接阿姊回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要张启山离不得自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在晨雾里跑一圈,肺里进了寒气,团着拳咳嗽。他还是少年,发颤的瘦弱的肩,似寒风中瑟瑟的梅骨朵儿。忽然春风来了——被人小心地怜惜地拢住了。张启山愣怔了霎,却没回头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回头也不过是一张担忧的脸。演的,有什么可看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搂着他,想起那千金马,五花裘,想起那朱门酒肉臭,人间富贵花。他的脸色换了几轮,又是艳羡又是痛恶,指尖颤颤。怀中的少年有着自幼精心养护的身体,芬芳,柔软,和他流离的菜色的童年是如此的不同。他搂着他,就像一抔黄土黏附着一枝冷俏清贵的梅,这无疑激怒他,又煽风点火,在他心里埋下不可见人的虐欲——折断他!军座最终轻柔地捏了捏少年长官的肩,一个有点狎昵的动作,但已经让他眩晕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僵了僵,还是无所表示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不记得哪一年,到了春日,雪化了,梅花渐歇。军座缠着张启山教他认字。张启山问,你要认哪个字?军座盯着他,说,梅花的梅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默然,铺开生白的宣纸,笔尖蘸了墨,悬空顿一顿,正是汁浓饱满,待要落笔——军座从背后倚上来,下巴磕在他肩上,一手握上他的手。柔柔的春风扑过来,冷梅的香,自然也冷,但耳边的呼吸是热的,几乎烫起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僵直着,落笔,运笔。木字写的瘦,梅枝本瘦。他脑子却涨起来。身后的人贴的这样紧,像是要捂热他,还是磨软了他。他喘不过气,腰被手臂圈着,好似成了一株瘦梅,哪个冷宫的妃子悬了三尺白绫,缠上来,缠上来,成全一具艳尸。但太瘦了,梅枝承不住,断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勒得更紧一分。张启山手一抖,一团浓墨渗进纸张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毁了……换一张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垂眼,淡淡说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凝视他的侧容。如明珠,如美玉,如浸过昆山雨的岚烟,有几分不真切。他哑着嗓子说,“毁了……就毁了,有什么不好?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燥热的气息喷在张启山耳边,怀里的妙体一寸寸软了。如此厮磨,何等缠绵,已显然到了这样的境况,还扯什么换一张换两张?明珠蒙尘,美玉染瑕,人都有凌虐的欲心。他天经地义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五光十色城,人间富贵花……摘的不就是这人间富贵花?否则何必千辛万苦来这五光十色城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是魔怔了,倾身上前,似要压倒这枝冷俏清贵的梅。坍了心,丢了魂,无一处不火热,誓要折了他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不妨张启山回过头来,凝视他片刻,忽地笑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一笑万古春。军座却僵下来,无端觉出冷意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狼崽儿……”张启山轻声说,吐丝似的,“你输了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振聋发聩!他僵住,只觉兜头一泼冷雪,激得清醒了。这年年岁岁真真假假,两人试探撩拨,势均力敌,叹终究自己棋差一着,动了真心!军座一时竟生出怨。聋聩有什么不好?要你点破惊醒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再看眼前这张脸,真是可恨的狠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现在才是长官的狼崽子了……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偏张启山眼底含着绵绵的笑,讥诮?得意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一股血向脑门涌去,不管不顾要亲那张近在咫尺又刻薄无情的唇。但哪能让他得手?真把张家少主当花儿柳儿的金丝雀了!还没逼近,命根儿一阵剧痛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用了阴招,下了诡套。是报复他往日里的僭越?被咬过的耳垂,捏过的肩,毁了的宣纸,统统报复回来!他咬牙倒退。但不怪人,是他的错,急急上身进攻,忘了护住下盘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长官养狼……也不怕养不熟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怎么,不肯认输?张启山皱眉,不及动,军座又贴上来,手飞快摸过他妙体中最妙之处,见他僵住,得意笑了,“你都湿了……彼此彼此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恼春风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当夜城中最大的风月地传话过来,说军座包了场。张启山提着枪出了门。秦时歌舞汉时月,春从春游夜专夜,撇开如梦如幻,避过若即若离,水晶风帘,水钻鬓花,一派五光十色的迷离烟水,无一处不是温柔甜蜜,真是好去处哇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饮醉了,蒙着眼,在一群着粉着红娇声嬉笑的花娘中狩猎。他被人狩了,来狩别人,有什么不对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水晶帘哗啦啦一声响,有人进来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便朝那人扑去,口里喊着心肝儿肉的,把人带进怀里。扑过去,扑过去,他怎么会不知道来的人是谁?趁着自己是醉乡客,不知者无罪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亲到了这人的嘴唇。果然是想象中的,柔软,微凉,像衔到一枝冷梅,梦里梦到过,终于尝到,简直喜极落泪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花娘们都惊悚呆住。见城中头等的张家的少爷被这醉鬼搂在怀里,亲得啧啧有声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少爷却似乎没什么反应,冷冷扫她们一眼——还不赶紧走?顿时流云四散,犹如逃命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副官跟着进来,见到那讨人恨的小痞子抱着少爷,不肯松手,头埋进怀里,瞎说些胡话。少爷垂目看着他,有几分温柔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心里刺痛的很。忍不住提醒,“别装睡了,起来!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可是他都看得出来,难道张启山看不出来?他乐意陪他装,这提醒的太多余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淡淡看他。副官哀求,“少爷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眼里有忠心,自然也有别的情意。他都有,怎么能要求张启山就没有?张启山只是姓张,又不是成佛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人生得意须尽欢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冷冷说,“出去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欢喜一个人,就是欢喜。这个人欢不欢喜他都不紧要,何况别人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副官眼神绝望,看水晶帘放下,梨花木门关上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将将张开眼,看见张启山解开领口,扔下领带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欺过来,像一树梅花俯近,挑着唇角笑,“醒了?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流光如幻,真是成了精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凝视片刻,猛地翻身压上去,烛影抖动,听见一声喘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你这狼崽子……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浮生长恨欢娱少,肯爱千金轻一笑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日本人来的时候,张家不少人被关进了集中营。张启山的父亲死了,他也病了,重病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本来,高门大户小心翼翼捧大的少爷,怎么吃得来这般非人的苦,又丧了父亲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的脾气变得非常糟糕,集中营本来吃食就少,副官为他端来,他已没什么气力,手颤颤的,还狠劲打碎了碗,差点惊动看守的日本人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竟是要自绝的样子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一日卧病,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喊长官。那声音再熟悉不过。可是怎么会?狼崽儿不是逃出去了?莫非是回光返照,竟出现幻觉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张启山支起病骨,冷冬的天光青白,衬得他面色有些可怖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窗太高,看不见人。他失落,果真是幻觉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忽然有冷香浮动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谁,折了枝梅花递进铁窗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从床上站起来,接过梅花。那边却不肯松手。他眼眶微微温热了,探出手去,触到了对方的指尖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副官当日做完工回来,见中饭都食尽了。张启山脸色仍是不好,眼里光彩却盎然。副官先是欢喜,又想起今日见到新来的人,便觉得痛苦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可他有什么好痛苦的?人家逃了的都肯进来,命都不顾。如何能比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后来有人传消息进来,说张家在南边站稳了,派人来接他们出去,只等张启山到长沙,便可重振旗鼓,光复河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本来时间人手都紧,少爷还要带上那小痞子,是不是疯了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便是那大雪纷飞的寒夜,趁着夜色,钻出铁丝网。张启山站在挖出的小洞边,等着军座也从里面爬出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副官站在铁丝网边上,冷眼旁观,恨极痛极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早知如此,不如一起死了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犹豫望着铁丝网上警报器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军座已经冒头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豁出去了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警报声破空长鸣,张启山骇然抬头,脸色苍白得像鬼。张家的亲兵一拥而上抱住他,要拖他走。日本人的狗狂吠起来,大雪纷飞,有人即刻赶过来了。副官也冲过去拦他,心里后怕,怕张启山做些过激的事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可张启山没有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他顺从地被亲兵们拥持着逃离,甚至始终没有回头,任凭军座难以置信地、一声一声地喊他,长官!长官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归去无人管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雪飘千里,张启山仰首,无声地流泪,雪飞进嗓子里了。他摸索自己的心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心呢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你若是问我,为什么当日连头都不肯回……我如果回头,多看你一眼,必是一步都踏不出的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但我不能死。今日的中国,死是最容易的。这些话不用我多言。乱世之身,命不是自己的,更舍不给儿女情长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”你说我渡世不肯渡人……难道你不明白?早不是当初了——人生得意须尽欢,我们已尽过了,得意的辰光都过了,是捱苦的时候了。我何止不肯渡你?我连我自己都渡不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狼崽儿,我以为你死了,死在日本人手里了。后来他们喊我佛爷,我倒觉得很好……我受不得别人再喊我长官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可我怎么让冬天不下雪,梅树不开花?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“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烦人……哪里都是你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 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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